《强取豪夺了心机美人》 玉佩 昭和三年春,临州城外。 绵绵细雨似雾一般笼罩着山脚下的茶摊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雨势渐大,雾气被暴雨冲散,多了几分寒意。 临州城内几乎人人行商,繁华比之燕京更甚,此处又是进城的必经之路,行人众多,雨势一大,小茶摊便多了不少人前来避雨。 “掌柜的,来两壶热茶,再来几块你们家的招牌茶点!” 有人吆喝,掌柜的便立刻招呼小二上茶。 “来了。” 只听一声如春雨般柔情的女声响起,茶摊中诡异的一静,众人皆看向那从简易柜台后站起身的小二。 居然是位女子。 一身粗麻布衣,却掩不住婀娜身姿,大抵是见到摊子中人太多,如水秋眸中有些惧意,却更添弱柳扶风之姿,黛眉樱口更是如花似玉,这般容貌,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。 她拎着两壶茶送上桌,还未放稳,却被人抓住了手。 “啊……” 她惊叫一声,将手抽了出来,慌乱中茶水洒了对方一身,有些尖嘴猴腮的男人立刻发作:“我这身衣衫可是上等绸缎,你得赔我!” “云栀,怎么了?” 掌柜的上前来,本想打个圆场,可尖嘴男人不依不饶,硬要沉云栀赔他一身衣衫。 见他难缠,掌柜的也没了办法,只能说给沉云栀提前支些薪酬,让她赔人家的衣衫。 可尖嘴男人不要她的钱,云栀将赊来的工钱递过去的时候,被他趁势握住皓白手腕。 “嘿嘿,美人,我可不要你的钱,你弄湿了我的衣服,我没法再穿,不如这样,你将你这身衣衫脱来给我,我便不跟你计较了,如何?哈哈,来,我来帮你脱……” 男人狞笑着要去拽她的腰带,沉云栀满脸慌张害怕,视线扫过茶摊内的其余客人,却只见到看戏的眼神,就连掌柜的,也不想为她闹事,低下头去。 “放开我……”她眼中酝满水雾,挣扎中发丝凌乱,眼见茶摊中无人能帮她,便看向外边,恰好见到一辆马车悠悠从雨中行来。 沉云栀奋力挣脱尖嘴男人的钳制,冲进雨中,直奔那辆马车而去,身后尖嘴男人还在追她,她哭着喊:“救救我,救命,救命……啊!” 雨天路滑,地上湿泞,云栀脚下不稳,狠狠摔在了地上,泥水溅了满脸,砂石割破她的掌心,血色蔓延,分外狼狈。 但好在,马车停了下来。 车帘掀起,身穿青色长衫的男人看了眼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女子,再一看要将她按在地上剥去衣衫的尖嘴男人,眉头一皱,厉声道:“住手!” “少多管闲事!”尖嘴男人呸了一声,抬头看到马车上的图腾却愣了愣,随即脸色不善的站起身:“原来是沉家的人,行,我今天给你个面子。” 话还没说完,他便在已经拎起棍棒的家丁面前落荒而逃。 再一看,地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。 沉文远忙叫丫鬟将她扶上马车,动作中,一块玉佩从她袖口掉落,沉文远见到那玉佩的模样,骤然一怔,旋即不可思议的看向那昏迷的少女。 这玉佩上的图案和马车上的沉家图徽很是相似,却又有些不同,沉文远之所以惊愕,是因为这玉佩是他年幼时第一次设计沉家图徽时的草案!当初父亲以这图案做了两块玉佩,一块送了他,一块则是给了继母程氏诞下的幼女云栀,而程氏诞下云栀后亏空了身体,尚未出月子就去了,云栀则是被奶娘偷带出府,连带着这块玉佩也不知所踪。 如今玉佩在这女子身上,难不成…… “快,去郊外的宅子,再去请大夫来看!” 沉文远急忙吩咐马夫就近去沉家在城外的宅子,自己则去了身后另一辆马车避嫌。 无论她是不是云栀,男女有别,他都不能坏了她的名节。 他下车时脚步有些急促,而沉云栀唇边那抹淡笑,快的无人察觉便已收敛。 都说沉文远为人正直,她还怕传闻是假,枉费她花费银两找那尖嘴男人演这一出戏,没想到他倒确实有些君子之风。 第一步,成功了。 慌神 春雨一下便是整日,直到晚间雨势转小,沉云栀才捂着额头,嘤咛一声从床上坐起来。 屋内丫鬟约莫四五个,见她醒来,井然有序的备好热水,拿来干净衣衫,为首的丫鬟来到床边,微一低头:“姑娘,先沐浴吧。” 大抵是沉文远交代过她们,丫鬟语气恭敬,但沉云栀分明看到她眼中存着几分轻视。 沉云栀秀眉微蹙,当着丫鬟的面,满脸戒备的打量对方,视线在雕梁画栋的屋内转了一圈,落在明显价格不菲的水色裙衫上,眼中戒备更重。 “你们是谁?这是何处?我为何在这里?我……我……” 说着说着,她面色越发慌乱,连鞋都顾不上穿,下了床就要往屋外冲。 丫鬟们没料到沉云栀会突然要跑,一愣神的功夫,沉云栀已经到了门前,素手一抬,门吱呀一声被她拉开,夜风裹挟着雨水的萧瑟吹的人都打了个哆嗦,丫鬟们这才回神,七手八脚的上前拉她。 少爷可是吩咐过,这姑娘要好生照顾,若她就这样离开,她们可没法交代。 沉云栀被几人拖拽着,似乎急的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细声哀求:“我没有银钱给你们的,你们放过我吧。” “姑娘在同我们说笑了。”请她沐浴的丫鬟名叫寻梅,她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去请沉文远,又连忙安抚道:“姑娘难道忘了,白日里你遇到恶霸,是我们少爷救了你啊。” 沉云栀这才停下挣扎,回头半信半疑地道:“我不记得了,当真是你们救了我?” “当真!”寻梅怕她又闹着要走,忙道:“姑娘的手伤还是奴婢替你包扎的,我们若是恶人,何必替你包扎伤口?” 这个理由很有信服力,沉云栀垂眸看向自己缠绕着纱布的手掌,宛如做错了事的孩子,低声喃喃道:“抱歉……” 寻梅正想说些什么安抚她,屋外廊檐下却又脚步声传来,方才去唤人的小丫鬟跟在后面连声道:“少爷来了,少爷来了。” 寻梅后退一步让开位置,一身青衫的男人迈着急促的步子停在了少女房门前,语气有些严厉:“发生什么了?” 沉云栀蓦地抬头,眼眸中满是慌乱,短短几息便有水雾漫起,红唇哆嗦着,声音已有些许哭腔:“抱歉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少女肤如凝脂,微暗的烛火下白的似月,黛眉如远山般细细弯弯,一双杏眼含着秋水,说着话便落下珍珠般的泪滴。 沉文远的心陡然漏跳一拍,只觉得她这般踌躇无措的模样叫他无端生了些心疼,他将这份情绪归结于自己先入为主,已经将她看做云栀,既是妹妹,那有些心疼似乎也很正常。 再一看她身上还未换下的粗布衣衫,上面遍布的泞泥土渍更是扎眼。 “怎么没洗漱换衣?” 寻梅低着头解释道:“姑娘方才误以为奴婢们是坏人,怕的要走,这才耽误了,奴婢这就伺候姑娘洗漱。” “嗯。”沉文远朝还是有些胆怯的沉云栀安抚道:“我就在院外,不用担心,我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,只是你摔了一身泥污,洗一洗要清爽些。” “多谢公子。”沉云栀目的达到,乖顺的跟着寻梅进了屋。 只是不到半炷香,她又泪汪汪的出了屋门:“公子,你可否看到了我的玉佩?” 沉文远却愣在了院中,连手中的雨伞都向旁边倾斜,雨水被风吹在他脸上,却仍旧吹不灭他心头莫名的意乱。 少女已经冒雨来到他面前,细软的嗓音慌乱道:“一块双鱼衔珠的玉佩,玉质不算顶好,还有些墨点一般的杂质,这玉佩对我很重要,不知道公子可否看到过?” 她似乎是脱衣时发现怀中的玉佩不见了,以至于仓促跑出来询问,连衣衫都未能穿戴齐整,只匆匆拢在身上,虽没露出半点不该露的,可凌乱的衣服和松散的鬓发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,即使沉文远不好女色,可她淋着细细春雨抬头,雨水顺着她急到泛红的脸颊流到她露出的那半截白嫩脖颈,又往下滑入衣衫,那看不见却又在布中鼓起的饱满,依旧让他慌了神。 ___ 作者有话说:新文更新,求个珠珠呀宝宝们 懦弱 “公子?公子?” 沉云栀连喊几声,才让他回过神来,她藏起眼中的淡漠,慌张问着:“我的玉佩……” “啊,玉佩……”沉文远比她还要慌张,手下意识往怀中伸,却忘了自己这只手还在撑伞,伞面不小心蹭到女子,又让她身上的衣衫更湿了几分,她轻呼一声,声音婉转动人,他又慌乱的举起伞,好一通折腾,才将玉佩从怀中摸出。 “姑娘,我可否问一句,你这玉佩从何而来?” 他面上还算镇定,但耳朵已经红了大片,沉云栀瞥了一眼,悠然移开视线,接过玉佩后,眼泪啪嗒落下。 “说来话长,这玉佩乃是我自小便贴身带着的,儿时不懂,直到前些日子养母重病,离世前才告诉我,这玉佩竟和我的身世有关。”沉云栀抽噎着道:“养母说她曾在临州城中一户姓沉的人家做乳娘,那户人家的主人便是我的亲生父母,只可惜我母亲生下我没多久便去了,恰逢养母孩儿夭折,便起了心思,将我带回了冀州老家……” 她声线轻软,一点点将身世吐露,又道自己一路做工攒钱,只为到临州,见一见自己的亲生父亲,便再无他愿了。 沉文远觉得方才落在身上的细雨正渗入衣料中,带来几分料峭的春寒,炽热的心脏一点点凉了下来。 她口中所说,不是云栀还能是谁?可望着她泫然欲泣的眸子,他竟对这答案感到失望。 那厢沉云栀带着些许期盼向他打听沉家所在,沉文远沉默半晌,在察觉到自己竟不想让她知晓他们是兄妹时,陷入一瞬间的慌乱。 眼前这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,自小为贼人所夺,如今好不容易寻了回来,他本该珍之重之,怎么能有……那样的想法。 自小所学的礼教让沉文远摁下心中杂念,为了不让自己犯错,他主动道:“姑娘所说若是当真,那我便是你的兄长。” 他将自己那块玉佩拿了出来,沉云栀怔了怔,随后不可思议又满是惊喜的望向他。 亲人相认的场景似乎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,她眼含水雾,张开双手要入他怀中,却不料沉文远后退了一步。 沉云栀这下是真愣了,她方才看的清楚,这人分明对她动了心思,美人入怀他不欣喜就算了,怎的还躲她? 虽然早就听说她这位兄长端正守礼,但沉云栀没料到他竟守礼到这个份上,心下思绪百转,顷刻间将面上的欣喜换作羞怯无措:“我……我只是太开心了,不是有意冒犯公子,还请公子勿要同我计较。” 沉文远为了提醒自己,也为了将那份不切实际的妄念打碎,摇头道:“还唤什么公子,日后便叫我兄长。” “兄长。”沉云栀从善如流的接茬,一声兄长喊的百转千回,嗓音又轻又细,眸中潋滟秋水,抬起看他一眼,又飞快的垂下眸,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许不适应,但旋即她又再抬眼,有些怯生生地问:“兄长,我们何时回家去见父亲?” 沉文远原本在她一声兄长的柔情下有些不自在,这会不自在变成了几分尴尬:“这……云栀,你一路劳顿实在辛苦,还是先在此处修养几日,我明日回城,将你回来的消息告知父亲和……母亲,再来接你,可好?” 沉云栀表情一怔,几个呼吸后,她咬唇低头:“好,一切都听兄长的。” 今夜无月,寻梅吹灭蜡烛后悄然退出屋外,黑暗将一切声音放大,沉云栀躺在床上,摩挲着掌心玉佩,听着窗外寻梅和丫鬟们压低声音议论着她这位新寻来的小姐。 “少爷留我们在这伺候,我瞧着还是挺重视这位二小姐的,你我还是上一些心,免得少爷回来责怪。” “我觉得不一定,若当真重视,少爷怎么不带她进城,反而叫她先在此处待几日?” “怕不是少爷不想,而是夫人不愿吧,你们又不是不知道,自从先夫人病逝,夫人进府,府中便不允许任何人提及先夫人,当初多少人因此被夫人责打发卖,再说,沉家那般富贵,若真想将云栀小姐找回,能费什么功夫?夫人不愿,少爷又怎敢私自做主将她带回去?” “倒也是,少爷这些年从来不敢忤逆夫人,只是苦了云栀小姐,方才她沐浴时你们有没有敲见她身上那些伤疤,估摸这些年来受了不少磋磨,少爷今夜回城,也不知道能否说服老爷和夫人,将她接回去……” 沉云栀安静躺在床上,一双眼眸哪有平日春水含情的模样,平淡的看不出一似情绪,像是一潭早已枯死的井,没有丝毫波澜。 沉文远同她说明日回城,却在她沐浴换衣后一同用晚饭时改了主意,连夜回了临州,仿佛他再多看她一眼,就要忍不住对她做出什么失格的事情。 倒是可惜她特意没擦干发丝,水渍尚未将胸前衣衫浸透,他就走了。 着实懦弱。 过往 再有那位沉夫人,沉文远口中的母亲,并不是她娘亲死后,沉季安后娶的续弦,而是沉文远的亲娘徐氏。 按乳娘所说,当初她外祖家境殷实,母亲程氏也是临州城内素有美名的千金小姐,而沉季安不过是一届小户,连吃用都拮据,这样的人本不该配得上程氏,更何况他已有妻儿。 但沉季安此人心机深重,他看中了程家只有一位女儿,若娶了程氏,程家偌大的家业便到了他手中,为此他对程氏展开了热烈的追求,又道自己其实早已休妻。 夏国对二娶三嫁等事并不看重,只要是正经婚配,离散都是常事,不过程老爷子看出了沉季安目的不纯,再加上其家境贫寒,直言道他配不上自家闺女,叫他收了这份心,又为女儿寻了位家世匹配的人家,定下婚事,只待来年秋日成婚。 只是沉季安犹不死心,他买通程家一位护院男丁,叫对方趁着夜色辱了程氏,再将此事叫嚷出来,于是那一夜后,整个临州城都知晓了程家千金脏了身子,定下的婚约也就此被退。 而沉季安则是离家数日,隔月才回,那时程氏已有身孕,程老爷子本欲打了这个孽种,可程氏受惊受辱,身子亏损的厉害,需得好好调养,才能承担堕胎之伤。 这一养,便养了六月,程氏肚子越发大了,她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,不同旁人交流,久而久之,竟对唯一陪伴她的肚中孩子有了感情,不忍再堕下她。 可城中的流言蜚语却如霜雪一般,叫程老爷子白了满头乌发。 沉季安这时才再度登门,言道:“我深爱烟烟,此事临州城内人人皆知,不如同外宣称,那日是我鬼迷心窍伤了烟烟,烟烟肚中孩儿也是我的骨肉,为的就是让您老能将烟烟下嫁于我。” 程老爷子其实怀疑过此事是他所为,只是那段时间他确实不在临州,如今他言辞恳切,程老爷子便信了他一回,将程烟烟嫁给了她。 可成婚没过一月,程老爷子便在家中突发恶疾,撒手人寰,才养好身子的程烟烟受了打击,再度一蹶不振,诞下一女后也香消玉殒,至此,程家在临州城内改头换面,成了他沉季安的产业。 而沉云栀之所以知道此事,全是因为当初那位程家家丁,是她乳娘柳青的相好。 柳青生在烟花之地,因为貌好,被老鸨养在深院,平日里只接待一些权贵富商,那位家丁还是柳青偶然间同他相识,情深之后,家丁说要攒钱替她赎身。 柳青起初并未当回事,但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,推算下来,孩子便是家丁的。 家丁喜出望外,却消失了足足三日,三日后,他慌张将一包银子塞给柳青,同她说了沉季安找他辱了程烟烟的事,这银子便是报酬。 随后,家丁死在了程家赶来的棍棒之下。 柳青恨上了沉季安,生下一子后,去程府做了沉云栀的乳母,本想借机报复沉季安,却偶然听到他私回徐氏,说程烟烟活不了多久了,待她死后,便借机溺死沉云栀,将徐氏母子正大光明接回府中。 而程烟烟确实没多久就去了,柳青望着尚在襁褓的沉云栀,到底心软,将她带出了府,抚养成人。 只是…… 刚迎初春,天气乍暖还寒,雨天寒意更甚,沉云栀今日淋了不少雨,这会身上痒的难受,屋外已经没了动静,她干脆起身解开衣衫,春雷撕破黑暗,窥见她如玉般白皙的肌肤,也照亮那白肤上无数斑驳疤痕,新伤迭着旧伤,万分刺目。 ———— 作者有话说:手握十几万存稿,但是没有珠珠让我库库加更啊呜呜呜,希望宝宝们踊跃投珠多多鼓励,感谢感谢 换人 柳青带着儿子和沉云栀回了冀州老家,为了养活两个孩子,只能重新做起皮肉生意,只是她精神上受了刺激,平日里时好时坏,好时将云栀和儿子柳承宴看做掌心宝,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。可每逢雨日,她便会疯疯癫癫,拎着长鞭棍棒,说是他们害得她没了爱人,下手毫不留情。 她甚至没为沉云栀改名,时时刻刻将那些往事嚼碎了说给她听,丝毫不顾这些会对一个孩童造成何样的阴影痛苦。 说实在的,沉云栀不怪柳青,她知道,无论是柳青的疯,还是她外祖和娘亲的死,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沉季安。 柳青去世前,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,直到最后一日,柳青将她绑在雪中,鞭子沾着雪水抽在她身上,她让她必须替她报仇,替她那位没成婚的夫君报仇,替程老爷子报仇,替她母亲报仇。 雪还没化完,她倒下了。 沉云栀平静的在一片血染的冰雪中解开腕上绳索,收了她的尸身,写信告知了柳承宴,随后拎着包袱,踏上了去临州的路。 她并不想复仇,平心而论,她觉得所有人都是咎由自取。 程老爷子明知道沉季安居心叵测,却还是被几句话蒙蔽,将女儿嫁给他,就此断送生路。家丁贪图钱财做恶,同样死有余辜。而柳青生在烟花之地,却还听信男人鬼话,为这不忠诚的爱情赔了一生,何其可悲。 至于程烟烟,更是愚蠢,被人侮辱后不想着去探寻背后真相,不想着自家父亲年迈,为她忧心,反而对一个孽种动了恻隐之心,终究害人害己。 而作为孽种的她自然也不无辜,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折磨,都是她该受的。 所以她不想报仇,只是柳青要她送沉季安去死,她受她一场养育之恩,自然该让她如愿。 “咕—咕咕——” 突如其来的鸟鸣声打断沉云栀的思绪,她拢上衣衫下床,打开窗户将一只灰鸽放了进来。 是柳承宴回信了。 信上言语不多,只道她为何不直接拿着玉佩去找沉季安,反而费心去搭上沉文远,又说他已同圣上请官,正在路上,最后着重用红墨写着:不要到处说我死了。 沉云栀安静的在夜色中磨墨回信。 {沉文远太过懦弱,于计划无益,我需换个目标,你将消息放出,再给我一份城中权贵男子的名单。} 写完信她将鸽子放出,几日后,替她诊治的大夫离开时落下一本医术,沉云栀翻开医书,上面却画着男子画像。 简单几笔勾勒出男人清浅的眉眼,挺拔的鼻梁,生的一张十分优越的骨相俊面,可薄唇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透着疏离,叫人不敢多看。 画像下有简单的人物介绍,此人名唤祁容,祁家长子,二十有三,无婚配,无通房。 沉云栀倒是知道祁家,甚至整个夏国不知道祁家的才叫奇怪,连乡野孩儿都知道夏国有句谚语,道:皇商富贵,却富不过祁家。祁氏不单单是临州首富,更是整个夏国首屈一指的富商,且祁家不止有钱,当今太后可是祁家族人,要论起来,燕京那位年幼的圣上要唤这位祁大公子一句,舅舅。 沉云栀想在临州城攀一根高枝,这祁容可算得上是最有权势的高枝,若是攀上他,她报仇的速度便能更快。 但她只看了两眼,便翻过去看下一页。 二十三岁,连个通房都没有,这人不是心理有病就是生理有病,她可不想浪费时间。 翻遍那一份临州城内权贵男子名单,沉云栀心中已有计划,再一算时间,沉文远已离开七日,柳承宴放出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入了临州。 她也该收拾收拾,等着沉季安派人来接她了。 应许 临州地处江南,一年中几乎半数时光都在下雨,悠悠雨丝带着萧瑟春寒将人心浸湿,云幕低垂,天色阴沉,沉家膳厅中响起清脆的碗碟落地声,随后是妇人略显尖利的责骂。 “想要接她回府,除非我死!” 徐氏竖着一双吊梢眼,眉目间尽是刻薄,一手指着低眉不语的沉文远,胸口剧烈起伏着,实在气的不轻。 要不是面前站着的是她唯一的儿子,她恨不得将碗筷摔到他身上,砸他个头破血流,好叫他清醒清醒! “你当那沉云栀真是为了什么父女情意才寻来临州?不过是知晓了身世,想来享一番大小姐的富贵!你遇到她,不想着将她打发便算,你赶考回来已有七日了吧?这七日你可曾同我和你父亲谈过你为何落榜?可曾温习过功课?每日张口闭口便是央求我们将那杂种接回府中,我看你是读书读昏了头!此事你若再提,便滚去跪祠堂,跪到你知错为止!” 说完,她心中盛怒压不住,拿起面前的碗碟砸向门口。 沉文远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 他自小受徐氏教导,骨子里便对母亲有着无法抵抗的惧怕,他不爱书卷,想同父亲一样经商,可母亲叫他去考功名,他也只会默不作声拿起狼毫,不敢提一个不字。 接连七日央求母亲接回云栀,已是他最大的努力,再多的,他实不敢再做。 “我现在就找人去城郊将她赶出去,你给我将心思收一收,明年再考不上,我定要你好看!” 徐氏一边骂,一边招呼身边的嬷嬷找几个身手利落的护院速去郊外宅子,将那沉云栀赶出去。 嬷嬷应声退去,开门时风雨飘进,落在沉文远手上,他脑海中骤然浮现一双盈盈水眸,含着几分怯意,几分欣喜,柔柔唤他一声兄长。 他手指紧攥,唇嗫嚅着,想再试最后一次。 “母亲……” 知子莫若母,他一开口,徐氏就知道他想说什么,怒不可遏道:“你给我闭嘴!不吃饭就滚回去看书!” 话音刚落,屋外传来声音,隐约能听到是沉季安在同离去的嬷嬷说着话,话音渐消,几息后沉季安踏入膳厅,抖了抖身上的雨水,笑呵呵的:“这是怎么了,又同远儿发什么脾气呢?” 徐氏咬牙道:“那你得问问你这个好儿子!” 沉季安看了眼沉文远,正色道:“你今日是不是又同你娘提出要将云栀接回来?” 此事沉文远也同他说过,只是当时他也厉色拒绝了,如今再问,沉文远已经做好要去跪祠堂的准备。 “是……” 沉季安却没如他所想的雷霆震怒,反而道:“此事我应允了,方才已让孙嬷嬷着手准备,明日便去城郊将你妹妹接回来,你莫要再管了,回去温书吧。” 沉文远和徐氏皆是一愣,前者一喜:“父亲当真同意了?” 徐氏则是气的站起来,指着沉季安道:“沉季安,你再说一遍!你要把那小杂种接回来?!” “那是远儿的妹妹,你莫要一口一个杂种的叫着,成何体统?”沉季安不赞成的瞥了徐氏一眼,朝沉文远挥挥手:“我既然说了,那自然是真的,父亲何时骗过你?你先回房学习,明日云栀回来,你这个做兄长的可得做个表率,别让妹妹觉得你整日你不学无术。” “是!孩儿这就回去温习!”沉文远压着心中喜悦,恭敬退去。 他一走,徐氏便冲着沉季安发泄怒火:“我不同意!那杂种若是你的血脉也还算了,一个家丁之女,你竟要将她接回沉府做大小姐,沉季安,你莫不是还念着程烟烟那个贱人吧!” “你别急,且听我说。”沉季安示意下人退去,这才道:“自从老刺史离世后,官道之上我们没了依仗,这几月你也看得见,收益越发不如以往,如今新任刺史就要入城,我们必须将其拉拢,得到庇护才好。” 徐氏仍旧发怒:“这和沉云栀那个杂种有何关系?” “和远儿一同回来的人这几日都在议论,说她生的万分貌美,乃是绝色。”沉季安压低声音道:“城中已有消息,这位新任刺史不爱金银珠宝,只爱美色,自燕京上路不过一月,已经收了十二位美妾,我已同孙嬷嬷说了,明日见到沉云栀,她若容貌一般,就将她带去荒郊随意打发了,若她当真生了一副天香国色之貌,便将她接回来,待刺史到了临州,再将她献出去,届时你我何须再愁生意没有好转?” 徐氏此人虽刻薄跋扈,但唯一好在能听进去沉季安的话,她消了怒气,夫妻两人对视一眼,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位刺史收了美人后,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,无数金银入账的景象。 天边雨落得更急,有人道春雨润物,今年庄稼长势定然好极。 可雨势未停,是好是坏,尚未可知。 美色 春日里夜色绵长,卯时一刻天色尚暗,又下着毛毛细雨,连禽窝里的公鸡都分外困倦,不想起身打鸣,沉云栀却早早醒来,点了一盏烛火,对着铜镜描眉画唇。 眉色不可太浓,太浓便不够轻盈,亦不可过轻,否则太过寡淡,即使她一双秀眉天生如黛,也需在细处下些功夫。 这些妆技她自小便听柳青念叨过无数次,也耳濡目睹她如何在男人中周转,左邻右舍常道她骚浪下贱,沉云栀却不这么觉得,柳青利用自己的容貌身姿换来银钱,养大了她和柳承宴,这分明是种经商之能,怎么能因为柳青买卖的是皮肉淫技,便说她下贱? 对沉云栀来说,合理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,乃至自身肉体,去换取任何想要得到的报酬、结果,都叫经商,柳青卖淫养儿是经商,她如今寻沉季安报仇,也是经商。 她会将自己当做商品,换取他人权势庇护,在沉家站稳脚跟,让沉季安付出代价,拿回属于程家的一切。 沉云栀在唇上添了一抹淡粉,将秀发束起,看似简单的发髻却精细到每一缕发丝的固定,她没带寻梅为她准备的珠宝首饰,只将一朵白栀花簪进鬓边。 江南四月,尚未到白栀花期,这朵花还是柳承宴叫人从广城快马加鞭送来,花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品相,只是到她手上时已有些蔫了。 好在今日依旧有雨,落上雨珠,这蔫了的花蕊更显娇弱可怜。 沉云栀换上一身月白水纹如意裙,安静的坐在床边,直到天光破晓,寻梅叩响了房门。 “小姐,老爷派了孙嬷嬷来接你回府,今日就让奴婢们伺候你梳洗吧。” 这几日沉云栀从不叫她们伺候,似乎是不适应做小姐的日子,寻梅她们倒也乐得轻松,不过今日回府,总不能叫她素面朝天,简单打扮一番也免得孙嬷嬷拿了她们的错处。 寻梅正要带着丫鬟们进去,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间打开,沉云栀茫然中带着几分无措:“我可以回去了?” 寻梅愣了愣,她早知道这位自幼丢失的小姐长了一副好容貌,今日却比先前更叫人惊艳。 分明没见她脸上涂什么脂粉,发髻衣裙也是素净简单的样式,可莫名就让人觉得她今日已不单单是美,而是…… 跟在沉文远身边,寻梅也通一些文墨,可此时她竟不知道有何雅句诗词能形容沉云栀此时给她的感觉,硬要说的话,只有低俗的语句能表达她的感受。 若她也和男人一样有根阳具就好了,沉云栀这模样,看着实在太过招人……想将她按在身下,肏得她多出些红润颜色。 寻梅咽了咽口水,咕嘟一声分外明显,但好在,咽口水的远远不止她一人,屋外等着的几位丫鬟皆是瞪着一双眼呆呆望着沉云栀,喉头滚动着将分泌旺盛的口水咽下去。 这样叫人不动心也动情的美色太过震撼,以至于几人都围在门前没了动作,直到身后传来孙嬷嬷不耐烦的催促:“都堵在这做什么,快些将她喊出来,老爷夫人还在府中等着呢。” 寻梅几人陡然回神,惊觉自己方才居然对同是女子的沉云栀起了色心,皆是面露慌乱的散开来,低着头不敢再去瞧她,只是嗅着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,心脏久久不能平静。 望着露出面容的沉云栀,孙嬷嬷也同样眼露惊艳,她昨日同见过沉云栀的下人们打听了,知晓她有些美貌,却不料她的容色远比那些人形容的更加出挑,那盈盈一握的腰身,弱柳扶风般的身姿,远山秀眉,粉嫩樱唇,似会说话的含情水眸,看得她老婆子都有些口干舌燥了。 孙嬷嬷回过神时,暗暗咂舌,这姑娘的容颜已经堪称绝色,可更要紧的是她这若有似无间便能勾人夺魂的气质,瞧瞧那些脸红成猴屁股的丫鬟们,连女子都为她动情,更何况男人们?她有预感,这姑娘要是进了城,沉家的门槛怕是都要被提亲之人踏平了。 催情香 “这就是大小姐吧?”孙嬷嬷得了沉季安的嘱托,见她貌美,便挂上笑脸前去扶她:“小姐这模样生的真真是好,像极了老爷,老爷若是见到定然欢喜,这不,老爷夫人本想等雨停后道路好走些,再来接你,但一想到小姐一人在这,实在是不忍心,连忙叫老婆子过来接你回府呢。” 沉云栀垂着眼眸,藏着眼底那份淡漠,柔柔弯腰:“多谢嬷嬷。” 声音如夜莺般婉转动听,能让人酥了骨头,不知道是否是离得近了,孙嬷嬷更觉得口中干涩,望着沉云栀那在衣中轻晃的腰身,她竟想伸手摸上一把。 孙嬷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,连忙摇摇头,陪着笑将沉云栀带上马车,按理来说,她也该进马车陪着,简单教导些府中规矩,但孙嬷嬷一想到她那身段,那容貌,腹中就有些奇热,哪里还敢再进去同她单独处在密闭的车厢内? 她干脆坐在外边,也不说规矩了,只和沉云栀说老爷夫人这些年有多思念她,力求如沉季安所说,让她心中的父女之情更重。 沉云栀轻声应答,隔着车帘,只能听出她轻软的嗓音藏不住欣喜和期待,孙嬷嬷便说的更起劲了。 但车帘后,沉云栀一脸冷淡神色,芊芊素手正把玩着摘下的白栀花。 不盈一握的腰身是她饿了七日饿出来的,吃不饱饭身体自然添了弱柳扶风的虚弱,加上她精心妆点过的容颜……却不足以让女人都为她动了情欲之念。 寻梅她们以及孙嬷嬷的情动,不是她的美貌有多男女通杀,纯粹是这朵花上染了催情之香。 沉云栀倒也不怕被人知道,这香是柳青为了留客人过夜,自己混着各种杂乱情药造出来的,名唤多情,药效很是猛烈,一滴的香气就可让男人雄风威震,若是多滴几滴,香气不散,足足能酣战一夜。 她将多情用水稀释,又将白栀泡进水中,这才引得她们闻之心动,又不会太过乱情。 只是这药,可不能只为她们几人所用,经商道中所写,若想快速卖出一样商品时,便不能一户户寻找买家,最好是将所有的潜在买家都邀在一处,如此,更能精准找到对其感兴趣的人。 “嬷嬷……”沉云栀掀开一角车帘,有些难为情地道:“我肚子有些饿了。” 孙嬷嬷眉头一皱,本想说她有些不知规矩,这马上就要进城了,就算饿了,难不成不能忍忍?果然是乡下养大的,没什么教养。 但老爷有令,她不能让沉云栀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印象,只暗戳戳翻了个白眼,招来寻梅:“去那边买些吃食来。” 临州最不缺的就是商贩,城门口摆了许多小摊,寻梅去给沉云栀买吃的,马车停下来等着,没一会,便有人议论起来。 沉家如今在临州城内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商号,马车上印着沉氏商徽,有人道:“这车中坐得是谁啊?沉家少爷吗?” “沉家少爷不是前几日就回来了吗?我瞧着这车前坐着嬷嬷,可能是沉夫人吧。” “怎么可能,这马车虽然是沉家的,但样式简陋,沉夫人可不会坐这样的马车,依我看啊,保不准是沉掌柜在外面养的姘头,这会子接回来了!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众人压低声音哄笑,孙嬷嬷面色一变,正要骂一骂这群胡说八道的小人,却听到身后车帘被人掀开,月白衣裙随着栀子花香落在她身边。 沉云栀扶着马车门,脸上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,红了一片,眼中水雾弥漫,豆大的泪珠啪嗒滚落,她带着哭腔道:“你们莫要胡言乱语,我是我父亲的女儿,不是什么……” 姘头两个字她说不出口,咬着唇,委屈的望着那群出言不逊的人。 她一出面,周围皆是一静。 半晌,有人喃喃:“竟如此绝色……” 但也有人没有沉浸在美貌中,嗤笑道:“沉家可只有一个儿子,哪来的女儿?” 沉云栀含着泪珠向孙嬷嬷求助:“嬷嬷。” 一声嬷嬷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,仿佛这一刻她就是沉云栀的支撑,孙嬷嬷清了清嗓子,站起身道:“我们家小姐出生时身子病弱,算命先生说需得隐姓埋名离开沉府,直到成年才能回来,所以我们老爷一直将她养在城郊老宅,如今小姐成年了,自然将她接回来了!你们这些腌臜货色,要是再胡言乱语,可别怪我老婆子不客气了!” 春雨飘摇,有人途径此处看了热闹,又赶路进城,和同伴说起这则趣事,又有人跟着将事情传播,等孙嬷嬷带着沉云栀进城时,整个临州城都已知晓,沉家接回了自小养在老宅的大小姐,这位小姐容貌身姿皆是绝色,就连被称作临州第一美人的祁府二小姐同她比起来,都稍显逊色。 被迫 消息传到祁府时,祁容正在处理水运之事,管家站在一旁,低眸恭敬道:“如今城中人人都想见一见这位天香国色的沉大小姐,就连平日里最不喜凑热闹的萧家二少爷都遣人去了沉府门前等候,那些素日喜好玩乐的公子们更是亲自去了沉府,只待看一看这位沉姑娘到底有多绝色。” 祁容知道,若只是出了位美人,管家断不会拿到他面前来说,思索几息,他眉眼间浮上冷冽:“祁少轩也去了?” 管家弯腰:“小少爷听闻竟有人敢说比小姐还美,立刻拽着苏家二少爷,徐家三公子,张家的双胞兄弟,一同去了沉府门前,去时还嚷嚷着,这位沉姑娘定然浓妆艳抹,他要将她的真面目公之于众,证明小姐才是临州最美……” “胡闹。”祁容手中笔墨未停,眉头轻蹙,吩咐道:“速去沉府将他带回来。” 祁容本就生得一副疏离清冷的面容,微一蹙眉便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清,令人打心尖上发颤害怕。 管家虽然自小看着他长大,却也不敢说个不字,只能将腰弯的更低。 “老奴早已自作主张,派了木槿木槐二人去请小少爷,但……”他的头几乎快低到地里:“小少爷将人打了回来。” 祁容手中笔尖一顿,墨点落在水路图上洇出一团乌墨,毁了整张图纸。 他睨着乌黑团墨,眼底酝着冷意:“去备马车。” 这是要亲自去抓人了。 管家默默在心中替小少爷点了根蜡,祈祷这次大少爷能手下留些情,别将人打的半月都下不来床。 但他也知道依祁容的性子,这祈祷八成是无用的,只能在备马车时顺便吩咐厨房,多备些山参补药,后半月小少爷的膳食都以药膳为主了。 祁府的马车刚刚出发时,沉云栀已经到了沉家门口。 尚未下车,她便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叫嚷着人到了,听着动静,来得人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多些。 而孙嬷嬷已经懵了,门前簇拥着的人群是她从未见过的盛况,那些人一个个仿佛恶狼一般盯着她这辆马车,眼中是恨不得冲上前来将马车撕碎一般的急切。 她忙叫寻梅去打听下原由,不多时寻梅带着几分得意回来,道:“小姐在城外露面时叫人看到了,如今城中都在传咱们小姐貌美绝色,这些人都是想来一观小姐美貌的。” 沉府一直都只有沉文远一位少爷,寻梅伺候在他身边,以往见到的都是几位公子哥们谈书论画,沉文远的学问又很不突出,是以在知晓这人山人海的景象是因为沉云栀的美貌后,寻梅第一次有了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得意。 瞧瞧,这群人不过听了些传言就这般疯狂,一会小姐下车,怕不是要惊掉他们的大牙! 想到这,寻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到众人被沉云栀的美貌惊艳的场面,遂问道:“小姐要下车吗?” 孙嬷嬷倒是没料到沉云栀人还没入城就已经引来这么大的热闹,不过毕竟她的年岁在这,不似寻梅般没个稳重,方才她眯着眼在人群中扫了一圈,除了些寻常百姓外,竟还看到了临州城内惯爱寻欢作乐的几位公子哥。 沉季安并未告知孙嬷嬷接回沉云栀为的是什么,不过他着重叮嘱过,沉云栀若是长相不佳,便不需要进沉府的门。 而一位美貌的女儿存在的作用似乎只有同高门贵人们换取利益。 孙嬷嬷只当这贵人便是临州城内比沉家富庶的高门,望着那几位公子哥,她掀开车帘望了眼沉云栀:“小姐,来看热闹的人实在有些多,一会你下车时不要慌张,莫要露怯,只管大大方方进府便是。” 言外之意,别露出乡野丫头的一面,让沉府丢了脸面,也让那些看热闹的人传出她小家子气,不堪可笑的名声。 沉云栀透过掀开的一角车帘看着在春雨中乌泱泱的各色伞面,人藏在伞下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期待。 就如孙嬷嬷的表情一般,迫不及待的想要评估这车中商品的价值。 沉云栀垂下眼睑,手中帕子绞紧,声音发颤着道:“好。” 她当然不会露怯,这里这么多人,太过刻意的展示自身,反而和那些烟花柳巷的商品没什么不同,自然也抬不高身价,选不来上等买家。 但……若有人出手,叫她‘被迫’站在人群之中,供人肆意打量呢? 那形形色色的伞面下,隐约能看到少年桀骜的眉眼,同画册中的水墨人像重合在一起。 祁少轩,祁家三少爷,年十七,无通房无婚配,平日里最会饮酒作乐,惧怕兄长祁容,却很是喜爱姐姐祁婉清,若有人说祁婉清一句不是,他拼了命也要替姐姐讨个公道。 这公道自然包括要替姐姐将第一美人的名头抢回来。 沉云栀唇边勾起一抹浅笑,这是她计成后的习惯,向来淡漠的眼底也只在此时才会染上一丝笑意,她施施然起身,踏出马车,开始挑选她的买家。 泼水(100珠加更) 今日雨势不大,只是阴雨绵绵,若不撑伞难免有些湿黏,孙嬷嬷将一把油纸伞撑在头顶,这才将车帘掀开,引着沉云栀下了车。 没曾想沉云栀才站在轿凳上,人群便陡然躁动起来,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只脚狠狠踹在凳子腿上,雨天路滑,这一脚将凳子踹出半米之远,沉云栀身子不稳,直直朝下摔去。 但这只是外人看来,实际上那只脚才抬起时沉云栀便瞧见了,她心里暗啧一声,实在有些不悦。 人群拥挤,地上雨水混着脚下湿泥,脏污不堪,要是摔下去落的一身肮脏满脸泥污,难免会叫一些买家对她失了兴趣。 这可不行。 沉云栀脚尖转了个方向,踉跄着扑进慌张来扶她的寻梅怀里,蒲柳般的手臂无意般打落寻梅手中雨伞,口中娇声痛呼:“啊……” 美人发丝轻扬,蒙蒙细雨落在她鬓边白栀上,栀子花香隐隐飘入鼻腔,一声惊呼在嗓音里似经过千回百转般勾的人心起起伏伏,离得近的男子小腹骤然发紧,胯间阳具硬了一半。 只一声叫便能引起这般灼热情欲,众人更是好奇她的脸该是何等美貌。 沉云栀便在此刻抬头,面露慌乱地朝寻梅求助:“我的脚好像崴了……” 她肩膀轻颤,仿佛在强忍着痛意,寻梅却呆呆啊了一声,半晌都没有反应。 小姐好软好香,好想……好想将她抱紧。 周遭人也倒吸一口冷气,半硬的肉根这回彻底硬挺耸立,有人咽咽口水,感叹:“果真天香国色……” 这样的美人若是娶回家,该是何等的美妙快活?就这把娇软动人的嗓音,都不需淫叫,只哼哼两声,就能叫人爽得不知今夕几何了。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人,在萦绕不散的栀子香中,沉家大小姐的绝色之名彻底落实在每个人心里。 即使有那离得远的嘀咕一句似乎和祁二姑娘不分上下,也被前方的人反驳:“不分上下?如此珍珠鱼目之别,怎么会是不分上下?” 这话被祁少轩听进耳朵,他骤然回神,随即怒不可遏。 他方才居然也被这女人迷惑了!可见她这脸上脂粉有多可怖! “水呢,泼上去!” 他压低声音吩咐身边下人,同他一道来的苏二少爷面露不忍:“我瞧着这沉小姐面上没什么脂粉痕迹,确确实实是天生貌美,就没必要泼水了吧,毕竟是个姑娘家,面子薄,这里又这么多人呢,我看还是算了。” “苏二!”祁少轩气的瞪他一眼:“连你都被蛊惑了,看来也得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!你们还愣着干什么,快点,给我泼她!” 苏二还想说什么,徐三少爷捣了他两下,冲他摇了摇头。 祁少轩这人混起来什么都不顾,他们若是再劝,不仅不能叫他收手,怕是连带着自己也跟着被记恨上。 祁家家大业大,没必要为了一个沉家小姐得罪祁少轩。 几人之间的小动作很是隐蔽,但沉云栀早将他们的脸记在了心里,这会见他们不敢阻止祁少轩,也不失望,毕竟祁家的势力无论是谁都要惧怕两分,对祁少轩退让没什么关系,只要能在沉家护住她便成。 只是见到那满满一桶泛着冷光的水,沉云栀的不满都要压不住了。 这祁少轩没脑子的吗?如今将将开春,这么一大桶冷水浇下来,不谈丢人与否,就说她若是个体弱的姑娘,在这还冷冽的初春受了这一遭,怕不是要躺到夏日来临才能好转。 这人,得整治一番。 沉云栀眸中划过几丝暗光,但长睫微颤时又是一副忍痛无措的模样。 祁少轩打了个冷颤,奇怪这冷水明明是要落在那女人身上,怎的他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? 拢了拢衣裳,祁小少爷催促下人:“泼!” 邪念 “哗啦——” 一桶冷水从天而降,一丝不剩的浇在沉云栀身上,她啊了一声,和同样满身是水的寻梅又惊又怕的看向四周,寻梅抹了一把脸,瞬间从那淡淡的情欲中清醒,怒喝道:“谁干的?!” 孙嬷嬷刚从地上哎呦哎呦的爬起来,见状也怒了:“谁?谁这么没素质?!” 瞧瞧沉云栀被淋成什么样了,在这么多人面前这般狼狈,以后再城里岂不是要成了笑话?哪家富贵商户还愿娶她!? 孙嬷嬷的怒气来得格外真挚,她双手叉腰,也不管面前站的是谁,张口就骂要这群人去见官,没得这么欺负人的! 地上那只没了水的木桶悠悠转着,没人去听这老嬷嬷骂人,这会无论男女,无论远近,所有人都只看得到那一身湿泞的少女。 发丝濡湿凌乱,垂下的长发落在胸前,却挡不住那起伏的弧度,好在春日衣衫并不单薄,如今衣服湿透,却也不会露出肤色,只是紧贴在身上而已。 而沉云栀本就含着一汪秋水的杏眸这会更是充盈着水雾,被洗去脂粉的面容却更显白净,比方才还要令人失神。 可惜没人提醒孙嬷嬷,这一遭不是让沉姑娘成了笑话,反而是所有人夜夜难忘的惊艳。 沉云栀眼泪扑簌落下,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,视线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,似乎要找出是谁做了这般过分的事情,经过祁少轩那方时,停了下来。 祁少轩望着那双水眸,陡然有些心虚,下意识移开视线后又反应过来,他心虚什么?别说她不知道这事是他做的,就算知道,她沉家能对他做什么?就连她父亲都要求着他呢。 这么想着,祁少轩又昂首挺胸,瞪着一双眼看了回去,仿佛在质问她在看什么。 沉云栀一瞬不瞬的盯着他,也不说话,就那么看着。 她在想,唇上那抹粉末混在口液中咽下去后,吐出来的血够不够喷到祁少轩脸上,叫他好好洗一洗脑子里的愚蠢。 烟雨飘荡,马车悠悠停在沉府门前,祁容撑着一柄墨绿色雨伞下了车,老妇的谩骂声传到耳朵里,他眉头微蹙,抬头看去。 作为祁家长子,打小便见过无数女子明里暗里勾引人的手段,却从未有人引的他动心过。 但此刻,少女泪眼婆娑,濡湿的裙衫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妙曼的曲线,她正看着谁,眼中含泪,分明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模样,可眼底却映着阴云,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雨,随时准备报复回去。 那份矛盾笼在她眉眼间混成一种看似委屈的假象,绝色之姿添了些倔强,在蒙蒙细雨下宛若一朵清丽绝色的白栀花,紧咬的红唇像极了引诱,也像是忍着委屈的无措,极端的纯与媚在她身上相融,只一眼,他心底便滋生邪念。 他要摘下这朵花,无论用什么方式。 雨突的大了起来,沉云栀踏前一步,唇上的浆粉已在口中,即将咽下去。 一片阴影陡然笼在头顶,雨滴落在伞面砸出噼啪声响,她怔了怔,感觉到身后有清冽的气息将她包裹。 不是孙嬷嬷,也不是寻梅,那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站在她身后替她撑伞? 柳承宴?不,他身上的脂粉香隔着半里路都能叫人闻到,况且他此时应当还在路上。 哪会是谁? 人群不知何时没了声响,原本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全都转到了她身后,有惊讶,有忌惮,有恭敬,有谄媚。 只有方才还和她对视的祁少轩低下了头,弯下了腰,试图将自己藏进人群里。 “祁少轩。” 嗓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,疏离冷淡,竟有些像她素日里不带情绪的语气,却又多了几分久居上位的压迫。 “是你做的?” 他硬了 祁少轩见自己被发现,干脆不躲了,但也没蠢到承认:“不是我!我只是来瞧瞧这沉姑娘是否如传闻所说貌美无双而已!” “那便是你做的了。”男人声音冷了几分:“将少爷带回府,请父亲家法伺候。” “是!” 护院装扮的小厮上前将祁少轩制住,祁少轩叫嚷着不肯回去,雨丝沿着伞面落下,啪嗒砸在沉云栀脚边。 她没回头,脑海中却已经勾勒出身后人矜贵清冷的眉眼,连带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边弧度,清晰的像是对方站在她面前。 不,应该说只要她回头,他确实就站在她面前。 叫祁少轩全名,又能让周围人都不敢吱声,这般威压,只有首富祁家如今真正的掌家人,那位不知道是心里有病还是生理有病的祁家大少爷,祁容。 他为什么会来?又为什么给她撑伞? 沉云栀没正经学过经商,她不知道当最不可能成为买家的人出现时该如何应对,但遮在头上的雨伞却告诉她,这位祁少爷确确实实对她这件商品有了那么一丝兴趣。 她起初不考虑他,是知晓要拿下一位平常不近女色,又久居上位的男人有多困难,更别说这男人还因为未知的原因十分的“洁身自好”,难上加难的高墙她没兴趣去爬。 但现在这堵高墙主动来到她身边。 要赌一把吗?回头,赌他是否为她降下半寸墙高,还是直接离开,去找稳妥些的买家? 思绪万千,但时间不过几息,沉云栀缓缓转过身,对上男人狭长深邃的眼眸。 比画像上更好看,她想。 不过她只看了一眼,喉头滚动,浆果汁粉入体,鬓边白栀花砸在地上溅起水花时,她吐出大口鲜血,软软向后倒去。 “小姐!” 孙嬷嬷和寻梅慌了神,不知如何是好,那边祁少轩也不再挣扎,满脸蒙楞:“就一桶水……至于吗?” 就算体弱些的姑娘,也不过是生一场病,他都备好了药材,不怕她风寒高热,但她怎么就吐血了?!谁家淋一桶水便吐血的?! 祁少轩都想上前看看她是不是装的了,可再一看他哥比天还阴沉的脸色,到底不敢再凑上去。 “请李神医来看,一切花销皆由祁府承担,待她好转后,我必带着顽弟亲自登门赔罪。”祁容将怀中姑娘连带着雨伞一同交到丫鬟手中,视线在沉云栀苍白的脸上顿了顿,才看向一脸茫然的祁少轩:“带少爷回府,这家法我亲自来动。” “啊?不是,刚刚不是说让父亲动吗,哥,大哥,我知错了,你让父亲教训我便好,何必亲自动手啊……啊!啊!哥!……” 惨叫声和祁少轩一起被塞进祁家的马车里,祁容头也没回,跟着离去。 人群这才恢复声音。 “祁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?莫不是对这沉姑娘有些意思?” “哪能啊,这一瞧便是祁小公子惹了祸,祁大少爷这是给弟弟善后呢。” “就是,临州城内谁不知道祁大少爷最是不近女色,就算这沉姑娘生的貌美,也动不了他的心……说来这沉小姐确实格外绝色啊。” 众人议论纷纷,孙嬷嬷和寻梅搀扶着昏迷的沉云栀进了沉府,春雨飘摇,沉云栀唇边藏着一抹浅笑。 她不能保证祁容是不是动了心,但他定然是是动了色心。 他到时,白栀上的多情药香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,他绝不会再受药香催情,但他将她接住时,那胯间阳具分明是硬了,还硬得十分厉害。 看来他身体并无问题,如此,便简单了许多。 虐待 屋外风雨凄凄,连带着室内都有些萧瑟寒意,李神医将号脉的手从那微凉的皓白手腕上收回,再看向沉云栀时,眼中带着些许同情。 “初春萧寒,姑娘受了冷水,又吹了风,这几日大抵会有些风寒高热之症,但并无什么大碍,吃些药休养几日便可好转。” 寻梅皱着眉道:“可我家小姐吐了好多血,当真无碍吗?” “我也疑惑,不过姑娘身体确实没什么要紧的急症,但保险起见,这几日饮食方面还是避免一些活血化瘀的食材,待过几日我再来替姑娘复诊。” 李神医自问,他的医术虽不敢说天下第一,但也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,却从没遇到过沉云栀这般奇怪的症状。 祁府派人来请他时着重说过,这姑娘受了一桶冷水,吐了满地鲜血,他当时还当是何了不得的大病,可观沉云栀的脉搏,却没什么急症大情,也没有气急攻心的迹象,实在诊不出这血到底为何而吐。 沉云栀分外安静的坐在床边,寻梅接过药方后,又同李神医道谢,眸中染着些清浅笑意。 李神医当然诊不出她为何吐血,那浆果粉一不是毒,二不是药,不会存在任何痕迹,她会吐血的原因只是因为几年前,这种浆果长满了柳青为家丁设下的衣冠冢边,一下雨,浆果落在坟上,像是一团团血色,柳青被这血色刺激,拎着她和柳承宴去了坟边,叫他们将坟上的浆果全都吃干净。 雨水将坟土和浆果混在一起,入口极其腥甜苦涩,但嚼到最后,就只剩下满口浆果甜腻。 那日吃到最后,她和柳承宴趴在坟边狂吐,从一开始的猩红浆液,到后来开始呕出鲜血,直到昏迷。 大夫说这果子生在坟边,本就是阴寒之物,吃的太多伤了脾胃,自然是要吐出些血来,日后少吃些便没事了。 但事实上,别说少吃一点,自那日以后,她只要尝到一丁点浆果甜味,就会莫名吐血,大夫诊不出原因,只能说是受了刺激,身体已经形成了本能排斥。 李神医不知晓这段往事,自然也不会往这方面联想,只看脉象,确实没办法知道她为何吐血。 不过他应该诊出了其他事情吧。 想到他那同情的目光,沉云栀想着,祁容知道后,又会是什么反应呢? 是同情,还是无所谓,亦或者,他会想替她根治吗? 李神医是祁府请来的,诊治过后自然也要去祁府回禀,只是可惜,她不能看到祁容听到后会有什么表情,也就无法根据他的反应,推算他对她的兴趣能多少。 门开风进,祁府内灯火摇曳,李神医将白日里的诊断又同祁容说了一遍。 末了,他又道:“虽然诊不出沉姑娘为何吐血,但老夫却诊出了另一桩事。” “这姑娘体内骨头断过数次,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伤,从脉象来看,是自幼时就受过极大的虐待,这才积累下一身的毛病,虽然不致命,但到底伤身。” 屋内烹煮着热茶,雾气袅袅升起,只是没等染上男人清冷的眉眼,便被窗外的风吹散开来。 “能治吗?” “难……”李神医叹了口气:“全是些积累数年的旧伤遗症,若想全部根治,花费多少药材先不论,单是时间上,没个三年五载都没甚效果。” “我知晓了。”祁容递过去一杯热茶,道:“辛苦李神医。” 虽没说治还是不治,但这句辛苦,已表明了他的态度。 李神医又叹了一声:“我尽力而为。” 烛火在风中拉扯出狰狞的光影,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,饮过热茶后,李神医踏着夜色离去,祁容望着他的背影,眉头微微蹙起。 李神医乃临州城当之无愧的医界圣手,他的诊断自然不会有错,可作为沉家大小姐,即使自小生在老宅,又怎会遭受非人的虐待毒打?沉季安难不成不管? 早听闻这位沉大小姐尚未满月便被乳娘偷盗出府,如今沉家说这一切不过是因为算命先生的卦象,才对外宣称,但现在看来,这里面只怕另有隐情。 夜风袭来,衣袍簌簌作响,祁容垂眸看着扬起的袍角上那点点鲜红血迹,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截纤细腰肢惊人的绵软,他蜷了蜷手指,狭长的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情愫。 下马威 再说沉云栀这边,李神医离去后叮嘱寻梅这几日要让她多休息,少走动,尤其不要再受风,寻梅听得尤其认真,大夫一走,她便搀着沉云栀道:“午膳才叫厨房做着,约莫还要一会,小姐先睡一会吧。” 沉云栀点了点头,躺在床上后却没闭眼。 今日她起的本就早,又接二连三应对了这般多的事,尤其吃下那浆粉,喉咙里到现在还有些想要呕吐的不适,确确实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会。 但有人不想叫她休息,她就算现在睡了,也睡不踏实,不如算了。 沉云栀的推测很快便应验,才到午膳时间,徐氏那边便派了孙嬷嬷来请她。 细雨淅淅,寒风阵阵,寻梅替她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袍,又带上了祁容给她的那把墨绿色雨伞。 沉云栀毕竟刚到,衣服首饰这些虽能提前准备好,但像雨伞这般平常物件,却还未来得及添置,徐氏又叫的急,若不是祁容这把伞,怕是两人还要淋过去呢。 沉云栀望了眼那绿的几乎发黑的伞面,垂着眼眸站了进去。 这把伞是她目前在沉府,唯一能遮挡风雨的地方,只是不知,她能否将其握住。 一路踏着风雨来到膳厅,沉云栀朝主位上的妇人行了礼。 “母亲。” 她换了一身浅粉色衣裙,外面的披风是干净的雪色,衬得一张脸娇嫩中又多出些柔弱愁绪,恍惚间,徐氏似乎看到了一张总是泫然欲泣的忧愁面容,那般姿态,几次惹得沉季安都失了神。 果然是那贱人的种! 徐氏眼中几欲喷火,冷笑一声:“到家后不先来见礼,反而去床上歇息,若不是我派人去请,只怕还见不到你人在何处,怎么,是觉得我这继母不配你的礼吗?” 这话看上去似乎占理,可她在府前吐血,李神医入府诊治,这些她都知晓,自然也该知道她受了风寒,需要歇息,这番指责虽然在理,却毫无情分可言。 但沉云栀同她本就没有情分,若不是想着将她献给城主,她这话只怕更难听。 沉云栀低眉顺目,并不反驳:“母亲教训的是,云栀知错,日后定然不会再犯了。” 可她这态度落在徐氏眼中,又同程烟烟那不争不抢的做作姿态一模一样,叫她心中更是怄火。 “还有,我听闻你在府前淋了水,湿了衣衫,可有此事?” 来了。 沉云栀眉梢几不可查的扬了扬,唇边一抹讥笑藏在发丝垂落的阴影中,嗓音乖顺:“确有此事,李神医已来看过,说没什么大事,母亲不必担心。” “担心?!”徐氏眉头一竖,吊梢眼恶狠狠的瞪去:“府前那么多人,你湿了衣衫,丢了沉府脸面,哪有脸提出担心二字?!” 这话已经是故意找茬,淋水一事又不是她自愿,如何能是她的过错?再说丢脸,她半点肌肤未露,谈何失礼,因何丢脸? 心中这么想,沉云栀面上却做无措慌张模样:“云栀知错,还请母亲莫要生气。” “既然知错,那便去祠堂跪着,好好自省,没我的吩咐,不得踏出祠堂一步!” 这场鸿门宴果然是沉家要给她的下马威,沉云栀望了眼屋外那抹墨绿,盘算着是否要接下徐氏这份威风。 没料到寻梅主动站出来替她解释:“夫人,小姐今日受了惊吓,染了风寒,李神医说这些日子万万不能再受凉,求夫人饶了小姐这一次吧。” “你说什么?!”徐氏一脚蹬开面前椅凳,几步来到寻梅面前,抬手便打了下去。 沉云栀眼睛一亮,立刻上前接下这一掌。 罚跪 “啪——” 清脆的巴掌落在沉云栀脸上,鬓发散乱,白皙的脸庞瞬间红肿起来,为求这一掌的效果发挥到最大,她还咬破舌尖,逼出几丝鲜血,顺着唇角流落。 “小姐!” 寻梅又惊又慌,她没想到沉云栀会护在她面前,自古以来奴婢都是下人,挨打被骂都是常事,沉文远已经算是个顶好的主子,几乎从不打骂下人,只是她在沉文远身边,免不了会被徐氏责骂几句,沉文远也从没说过什么,这还是第一次,有人护在她面前,那人还是她伺候的小姐,是比她身份高贵的主子。 “小姐……” 看见沉云栀脸上的伤,寻梅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。 徐氏本是要打寻梅,所以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,没料到打到沉云栀脸上,见少女面颊红肿,她略有些慌张,这要是打破了相可怎么办? 好在仔细一看,她面色只有红肿,没被指甲刮出什么伤痕,徐氏这才松了口气,又指着寻梅怒道:“我瞧你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!既然如此,你便跟着她一起去跪!” “夫人,我去跪,跪几日都成,求您饶了小姐吧,小姐实在跪不得啊……” 沉云栀冲寻梅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母亲正在气头上,莫要再说了,我去便是,无碍的。” “小姐……” 寻梅更觉得愧疚,含着泪搀着她离开膳厅,那把墨绿色的伞撑在头顶,短暂遮挡了风雨,可祠堂阴冷,又有谁能在这看不见的寒意中护住小姐呢? 一连三天,雨一直未下,但阳光照不到祠堂里,沉云栀跪在蒲团上,已经直不起身子,间或咳出几声,声音嘶哑无力,咳的整个人都趴在蒲团上,瘦弱的肩膀突出骨头来。 徐氏此番铁了心要给她点苦头吃,不止叫她跪在祠堂,连吃食都不许人送来,只有每日一杯清水,吊着她的命。 沉云栀当时虽然受了冷水,但喝些热汤,好好睡一觉便没什么事了,如今跪在这阴冷祠堂,受饿忍寒,风寒倒真的找上门来,叫她恨不得将肺都咳出来。 “笃笃——” 窗户传来声音,寻梅过去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,来人是沉文远身边的丫鬟,名唤依兰,之前和寻梅一同在老宅伺候过沉云栀,后来寻梅被指在了沉云栀旁边,她回了沉文远身边。 “寻梅,少爷差我来送些吃的,你叫小姐吃了吧,再不吃点东西,身体真要垮了。” 这三日沉文远每天都差她悄悄送些吃食来,但沉云栀一口未动,只让依兰替她同沉文远道个谢。 今日她依然没要。 “母亲叫我在此自省,我若违背她的命令吃了东西,岂不是更叫她生气?兄长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是莫要再送了,我不敢,也不能接。” “小姐,你就吃一些吧,夫人不会知道的。” 寻梅急的不知如何是好,可任凭她和依兰怎么劝都劝不动沉云栀,无奈,那些吃食依旧原样端到了沉文远面前。 “她还是不吃?” “小姐说夫人没开口,她不敢……”依兰低着头,有些不忍:“少爷,你替小姐求求情吧,小姐本就受了风寒,昨日开始便咳个不停,今日我去的时候,见她咳的更厉害了,再这么下去,只怕小姐的身体撑不住啊。” 沉文远手指紧攥成拳,盯着面前一点未动的饭菜看了半晌,才哑着声音道:“再等半日……若母亲还不松口,我就去请父亲。” 他三日前知道沉云栀被罚去跪祠堂,便想去同母亲求情,可真的见到母亲,他又不敢将话说出口。 他怕母亲动怒,怕她不肯,怕他不仅无法求情成功,反而让母亲更嫌恶云栀。 怕来怕去,他怕了三天,但听依兰说云栀咳得厉害,他实在担心,若是今日天黑,母亲还不肯让云栀回房,他就去找父亲,父亲定然能说服母亲。 暖阳当空,一片阴云却在急速聚集。 又要下雨了。 只等好戏开场 “寻梅,我怎么觉得又冷了许多,是要下雨了吗?” 沉云栀咳了两声,将披风解下来,披到寻梅身上:“你这几日也受了凉,抱歉,是我连累你了……咳,咳咳……” 一句话还没说完,她偏过头又开始咳,咳声嘶哑,像是要扯破她的喉咙,怎么压也压不住。 她偏过去的那半张脸红肿不堪,五指指痕分外突出,比那日刚挨打时还要骇人,她说是自己皮肤特殊,容易留疤,平日里磕碰红肿也要比常人好的慢些,都是正常的,反过来安慰寻梅莫要害怕。 寻梅望着她肿起来的脸,终于绷不住大哭起来:“小姐,对不起,呜呜,是我对不住你,若不是你替我挨了一掌,说不定身体还能好些,小姐,寻梅没用,是我没用,没能求夫人饶过你……老爷这几日为了生意上的事四处奔波,几乎不再府内,否则我还能去求老爷来救你,现如今要怎么办啊……” 沉云栀心道,沉季安这几日不出面可不单单是忙着生意,他对家中发生了什么定然一清二楚,甚至徐氏也定然是得了他的授意,才在她已经受过委屈惊吓后,仍旧给她一个下马威。 她在祠堂受几日苦,他再出面时,她才会更感激这个父亲,对他言听计从。 只可惜,她配合徐氏跪祠堂,可不是想同他演这么一出慈父救女的苦情戏,这出戏,必须由她来选主角。 “这怎么能怪你呢?”沉云栀一手抚着胸口轻咳着,一边道:“我虽没在这里生活过,但人情常理我还是知晓的,母亲生气,除了父亲谁能劝得了她?这不是你的错,你莫要哭,咳咳……我,我还能再撑几日的,想来那时母亲也该消气了,咳……” 她咳的太厉害,身子晃了晃就要跌在地上,寻梅连忙伸手搀扶,这一碰才惊觉她掌心温度高的不正常,忙探了探她额头温度,几乎要被那过高的灼热烫伤手,吓得慌了神:“小姐,你发了高热!” “不……咳,不碍事……”沉云栀重新撑着跪在蒲团上,手指握拳挡在唇边,动作间不经意般撩开发丝,让脸上红肿更加清晰的暴露在空气中。 寻梅看着那骇人的掌印,眼前又浮现沉云栀那日毫不犹豫挡在她面前的景象。 这几日相处,她知道沉云栀是个性子有些怯懦,不喜人近身的性子,她一心想着父女团圆,乍然从农家女成了千金小姐,也没有穷人乍富的虚浮,对她们这些下人从来没有过一句重话。 她是个顶好的主子,比沉文远更好的主子。 “可惜我在临州城内无依无靠,若是有些闺中密友,还能求她们来家中走一遭,咳……咳咳……” 沉云栀的声音愈发轻了,似乎已经没多少力气再说话。 雨哗啦一声倾泄而下,寻梅蓦地抬头,看向门口那把墨绿色的雨伞。 “小姐,我去求人救你,你等等我!等我!” 祁大少爷那日说了,小姐受的那桶冷水是祁三少爷泼的,祁府会对小姐的病负责,如今小姐因为淋水湿身被罚,说到底也是因为祁少轩,她去求祁容,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! 寻梅抹去眼泪从地上趴起来,将披风又仔仔细细盖在了沉云栀身上,再不等她说什么,拎着伞冲出了祠堂。 守在院门口的丫鬟对视一眼,只当她是像夫人说的那般去请老爷,便当做没看到,没有阻拦。 窗户在风雨中扑簌作响,沉云栀抬头,面上没有方才的无力虚弱,淡漠的毫无表情,她看着面前那被烛火包围的牌位,里面没有程家的祖宗,更没有程烟烟的。 沉家鸠占鹊巢,占了个彻底。 她拢着披风起身来到窗边,密密细雨织成雨帘,看不清人影,但那团墨绿却依旧显眼。 这丫鬟实在好骗,但也多亏了她,省了许多功夫,接下来她只用在这等着,好戏开场。 求救 风雨如晦,街上不少行人神色匆匆的在暴雨中奔走,是以寻梅的急切在人群中并不突兀,直到她来到祁府门前,才有人多看了她几眼,又因雨势太大,匆匆离去。 “奴婢是沉府小姐的贴身婢女,三日前我们家小姐受了祁小少爷的捉弄,如今病重高热,祁大少爷当时说府上会对小姐的病负责到底。”寻梅将手中雨伞递给门卫,没了遮挡,暴雨顷刻间将她淋的透湿,她打了个冷颤,声音也有些发抖:“奴婢想求见祁大少爷,问问这话是否作数,还请大哥替我禀报一声。” 门卫接过雨伞,墨绿色的伞面下方以暗金勾了一个祁字。 “确实是大少爷的伞。”他看了眼寻梅,道:“我去请示少爷,你在门下等候吧。” “一定要快,要快!” 寻梅神色着急,再一看手中大少爷的伞,门卫也不敢耽搁,忙差人去禀告少爷。 大雨倾盆,空气都有些湿重,祁少轩站在廊下,不喜道:“最烦下雨,连出门都比平常麻烦些。” 三日前他被祁容拎回来,狠狠挨了一顿家法,今日才刚刚能下床走动,本想出门散散心,谁料晴了三日的天偏偏这会下了雨,还是磅礴暴雨,这样的天就算出门,街上也没什么好玩的,茶馆酒肆他更不想去,万一碰到熟人,岂不丢脸。 “该死的沉云栀,要不是她,兄长怎么会当众给我难堪!”想到那日被祁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责骂,祁少轩就愈发记恨上沉云栀:“等我好了,一定要她好看!” 他心中有气,四处乱看,寻摸着找人撒气,但暴雨之下,只有一名小厮匆匆疾走。 “你过来!”祁少轩将人喊过来,扬着下巴找茬:“这大雨天你跑那么急做什么?是在笑话本少爷挨了打吗?!” 小厮实在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,但他了解自家少爷,遂弯腰道:“小少爷息怒,奴才是要去找大少爷的。” 果然,一听到祁容,祁少轩耸了耸鼻子,很不乐意得将人松开:“走走走,赶紧走。” “是,奴才这就走。” 小厮正要离去,祁少轩余光瞥见他手中雨伞,忙道:“等等!” 这伞的样式分明是祁容的,但他兄长有些洁癖,如雨伞这般的私人物件从来不给旁人乱碰,如何会在这小厮手中? “我哥的伞怎么会在你手里?” “回小少爷,府外来了一位女子,自称沉家小姐的贴身婢女,拿着大少爷的伞求见大少爷,奴才正是去禀报的。” 沉家小姐的贴身婢女……沉云栀的人?好啊,他没去沉府找她算账,她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!居然还敢要求见他哥?! 祁少轩撸起袖子,冲小厮道:“不必去了,将人带到我院中,我倒是要看看她想做什么。” 小厮有些犹豫,人是要来见大少爷的,万一出了岔子,他如何能承担? 祁少轩一脚蹬在他屁股上,骂道:“有什么事还有本少爷在呢,怕什么?让你去就快去!” 小厮忙去将寻梅带了进来,寻梅一见是祁少轩,愣了一瞬:“祁大少爷呢?” “凭你也想见我哥?” 祁少轩到底是祁家公子,端起架子时也颇有些气势,寻梅慌忙跪地:“奴婢不敢,实在是有事求见大少爷。” 祁少轩哼了一声:“什么事,同我说也是一样的。” 寻梅转念一想,此事本就是因他而起,求他和求祁大少爷,似乎没什么分别。 “还请小少爷大发慈悲,救救我家小姐。” 她砰的一声朝祁少轩磕了个头,将他吓了一跳,险些没绷住跳起来:“做什么?你磕头做什么?你家小姐怎么了?不就是受了点冷水吗,祁府已经送了许多珍贵药材过去,也请了李神医替她诊治,李神医都说了淋水一事没对她造成什么大碍,你如今又来这出是要做什么?莫不是你家小姐想借此事赖上我祁府吧?我告诉你,绝对不可能!让她赶紧死了这条心,否则有她好受的!” 祁少轩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,对沉云栀更是厌恶,正要叫人将寻梅打发走,却见她又朝他磕头。 “小少爷误会!我家小姐那日因在府前湿身失了礼数,夫人罚她去跪了祠堂,如今整整三日,小姐咳个不停,又起了高热,再这么下去该受不住了,求小少爷大发慈悲,同我家夫人说说情,救救我家小姐吧。”